內流感覺的外流香氣

方秀雲(Natalia Brand, PhD),藝術史學家、愛丁堡樔藝術(BirdsNest Art)的創始人

倫敦與劍橋之夏
今年初夏,我在牛津、劍橋與倫敦住了兩個禮拜,這段時間除了逛美術館、藝廊與參加幾家藝術
學院畢業展,也跟畫師與茶師彼得.卡瓦酋迪(Peter Cavaciuti)約好相見,緊接地,有著一連
串臆想不到的驚喜。
經台北時空會場的葉教授與師母的介紹,我跟卡瓦酋迪有了初步聯繫,六月抵達倫敦,也約好拜
訪他位居劍橋的住所。到劍橋前,我跑到皇家學院看了一年一度的夏季展,在那兒廣闊的展間,
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有一幅小畫將我吸引了過去,那淺黃的月亮周遭佈滿紅彩,前端一棵高大松
樹,一旁畫有一人的背影,此畫叫〈穿過月門〉(Through the Moon Door)(圖1)。這深具東
方色彩的迷人小畫,一看介紹,哇!是卡瓦酋迪的作品,這是第一個驚喜。
幾天後,我到了劍橋,順著地址走,即將到了,感覺在附近,卻又找不到住處,探問路過的人,
左瞧右瞧,依舊毫無頭緒。一旁綠葉叢生,望去,發現後面隱藏了屋子(圖2),沒注意真會錯
過,於是走了進去,前院看到好幾叢嬌姿的花朵,猜想這家主人準是愛花愛草。按了門鈴,心裡
嘟咕是否走錯地方,再按幾聲,遲遲地,終於有人來了,一開門,是卡瓦酋迪,才鬆了一口氣。
一進門,瞧見牆上掛滿大大小小的畫作,絕多數是他自己的作品,飄窗旁有一張大桌(是他創作
的地方),上面花瓶插著似劍蘭的粉彩花朵(圖3),諸如壁爐、木桌、木椅、古鏡、多尊佛像
…等等家中擺設,極為古典,也有他珍藏的書籍,顯然是典型英國紳士的住屋。我坐在沙發,跟
他暢談藝術,他把自己的素描本與近作拿了出來讓我欣賞(圖4〉〈圖5〉 〈圖6),一段閒話家常後,他引領我
走到後花園,跟著他背影(圖7),我穿越了仿如畫家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 1844-
1910)的神秘叢林,一顆巨大的松樹近在眼前,哇!這是卡瓦酋迪的世界,一座他的桃花源。這
是我第二個驚喜。
那天,他驕傲地從書櫃拿出費城武1957年的著作《中國風的毛筆畫》(Brush Drawing in the
Chinese Manner)(圖8),說到費城武,他是卡瓦酋迪的繪畫導師,也是中國現代美術的奠基
者徐悲鴻(1895-1953)的首要弟子,我將此書捧在手上,一頁一頁翻閱,慢慢地,掀開了中國
近代繪畫史半世紀遠走他鄉的故事,一位來自義大利的紳士,因緣際會,走入了這段不凡的歷史
,不僅如此,他人生從此有了戲劇化的改變。
臨走前,他告訴我倫敦 Priestley & Ferraro 畫廊將有一場命為「霧明」的展覽,是費城武與張蒨
英的繪畫聯展(張蒨英是費城武的妻子,也是徐悲鴻首要弟子)。回倫敦後,毫不猶豫地,決定
多待一個禮拜,兩天後,我又二度拜訪卡瓦酋迪,他細談他的故事,親自揮毫,目睹他的日本茶
道,很幸福地飲用了抹茶。那握、坐、呼吸與靜默的原則與「一期一會」的人生哲學,就在跟卡
瓦酋迪坐在大木桌前相對的位置,我深刻地體會到)。過了幾天,我參加「霧明」的開幕,除了

看到費城武與張蒨英的真跡,認識倫敦幾位收藏家與張蒨英的孫侄女,還跟她談及這對藝術傳奇
佳偶的故事。哇!這是我第三個驚喜。

東方的形塑
出生於義大利皮亞琴察(Piacenza)的卡瓦酋迪,來自一個信奉天主教的家庭,母親擅長繪畫,
父親有古董與毛毯收藏的雅癖,也懂得買賣,身邊不乏有疼愛他也懂攝影、藝術與音樂的伯父們
,從小自然沾染了藝術氣息。說到他的型塑期,什麼引燃了他對東方的嚮往,激勵他日後追尋中
國與日本的美學,有幾個事件值得提及:
一是五歲時,伯父帶他到博物館,原本要看古希臘羅馬文物,但走進後,卻被一些駱駝與馬的形
體吸引了過去,那是從墳墓發掘出來的唐代鉛釉的雕塑,這也種下了他未來收藏因子,果然十五
歲那年,僅用二十五便士在舊貨店裡尋獲一個明朝的廟宇文物。
二是十五、六歲時,他在伯父家第一次看到西藏菩薩雕像(Tibetan rupa of the Buddha),這場
驚豔,日後督促他大量閱讀,為此,走到了佛教與禪修的世界,也進而接觸中國繪畫與書法。
三是之後他在一家古董店工作,遇到了一位知名藝術史家兼收藏家威廉.温克沃斯(William
Wilberforce Winkworth, 1897-1991),他剛從蘇富比購得一個扇形小盒,不知用途,跑來詢問,
卡瓦酋迪看了看,認為是日本香盒(Kogo),他的回答說服了這位亞洲藝術的傳奇人物,令他寡
目相看,於是他邀請卡瓦酋迪到他家看收藏品,也目睹了罕見的中國精緻陶瓷與精湛的繪畫,在
那兒他大開了眼界。
四是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OAS)攻讀時,他在圖書館發現了一本費城武的《中國風的毛筆畫
》,閱讀後,決定寫信給這位大師(當時住在北倫敦芬奇利(Finchley)),第一次去信,大師
沒回,不氣餒的他又寫了另一封,這次得到了正面的回應,之後據說每星期他得創作十幅畫,連
續六個禮拜,大師最後被說服,願收他為弟子,在費城武的教導之下,他潛心學習,毫無疑問地
,對卡瓦酋迪而言,他是一生的恩師。

廟宇的和尚
如果將卡瓦酋迪的作品攤開,他採用來自日本、韓國、中國、印度、法國 、尼泊爾的珍貴紙張,
用毛筆,墨與水彩來創作,主題多圍繞在山水、樹叢、花朵、靜物與人像。雖說他的畫有東方基
調,但構圖與技法也受到了義大利「貧窮藝術」(Arte Povera)的影響,那是1960與1970年代
掘起的美學運動,將被遺棄元素取來,重新創作,因美,也引發了更深遠的文化共振。他的靜物
畫,常把不同的物件置放在各個位置,那擺勢並非無意識流,而是經過思考,有意識地排列,他
開玩笑地說就像把各式的菜色混一起,最後端出一盤好看的菜餚。另外,他喜愛畫單一花種,常
以一支獨秀呈現出來,既簡單又典雅)(圖9),張張珍貴,總加起來,花種與數量之多,現實
生活他從在花園種的花,到室內的插花,極為愛美,說他是「花痴」,一點也不為過呢。
說到這兒,不得不談到他畫中人物,有時風景裡出現小小的人物,跟自然與宇宙相比,顯的微不
足道,有時人物佔據了畫面,不論微小或巨大,仔細看,全都是對自己處境的詮釋,是自畫像。
當人問及他最喜歡的畫家,他列出南宋的牧谿與梁楷,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與清朝的石濤… 等等

,說來,這些畫家有個共同點,他們尊貴輝煌一生,最後都選擇出家當和尚。其實,卡瓦酋迪所
經營的不也有同樣的實踐嗎?他在劍橋的家,所有的裝潢與擺設,加上那祕密的後花園,一棵挺
立的松木)(圖10 〉〈圖11),象徵耿直、優雅、永恆不渝,常常被他引入畫裡,稱自己的屋子「孤
松齋」、「一松居」、「一松齋」。生活除了閱讀、作畫、擔任畫師、傳承茶道的精髓,也愛旅
行,毫無牽掛,日子過得相當有禪意,若說他的家是遠離塵囂的廟宇,他擁抱的不就是和尚的情
懷嗎(圖12)!

盡是純淨
費城武與卡瓦酋迪,一個是中國畫家,學習東方傳統與西方技法後,回歸到中國的寫意風格,跟
當時中國境內延展的社會寫實很不一樣,雖然在異鄉創作面對不同景象,種種的演化,但骨子裡
仍是與世隔絕的傳統山水與靜物;另一個是西方紳士,因愛好古物與中國古典繪畫,兩人結緣,
成了師生關係。就因前者保留了初心,後者並未承襲中國大時代的悲劇,而是他把大師密封已久
的時空膠囊打了開來。
就如一首俳句詩:

勿忘我盛放著
但好久之前的事了
我如何能忘記它們?

是的,時空膠囊裡的東西沒被遺忘,流出了什麼呢?我在卡瓦酋迪的繪畫與生活中,未見塵世的
繁雜,暢流出來的盡是 —— 純淨。
卡瓦酋迪的茶師 Michael Brick 在《重新發現松尾芭蕉》(Rediscovering Basho)有一篇名為〈
奉茶〉(An Offering of Tea)的小文,裡面有一段話:

奉茶 —— 器具淨化的儀式與沈思的氛圍 —— 在今日開始流暢話語前,為
此提供你們一個安靜片刻的思考。

奉茶的儀式本身由沈默引導,就如日本作家世阿彌(1363-1443)所言:「內流感覺的外流香氣
」。
一個西方紳士,因走入了中國近代繪畫的輝煌與殞落,換來了幾近東方的純淨內流與香氣外流的
境界。 (圖13